這世上的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,是獵物也是獵人。「我是受害者」這句話,往往成為令人放棄自己道德底線的藉口。
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,經常可以看見許多穿著軍服的年輕人,他們是正在服兵役的年輕人。我在旅途上也經常遇到來自以色列的年輕背包客,他們通常都有著相似的背景:剛完成了兩年或三年的兵役(以色列所有人都要服兵役,女性兩年、男性三年),於是花數月或半年時間出來旅行遊歷。臺灣與南韓的年輕人也要服強制兵役,但這兩個地方卻其實一直都沒有戰爭。以色列卻不同,戰爭總離他們不遠。
記錄片《See if I'm Smiling》談的就是這些年輕人的經歷。導演訪問了六位曾在以色列服兵役的女孩子,由她們自己回憶,在這兩年兵役期間,她們變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。
她們由一個十八歲的普通少女,變成穿上軍服拿著步槍的士兵;由學生變成擁有權力的軍人,在西岸、加薩走廊擔任殖民者的角色。對她們來說,巴勒斯坦本是一種遙遠的存在,也許在記憶中有過自殺式炸彈襲擊的新聞、在教育中學過以色列被阿拉伯諸國圍攻的歷史,但這些始終不會變成對於個體的恨。正如認為日本應為侵華道歉的中國人,不見得就會見到日本人就恨。
然而穿上了軍服,卻成了「路西法效應」的活生生實驗品。「路西法效應」說的是一個心理學實驗──一群普通人分別扮演囚犯和獄卒,當他們漸漸投入了角色,便一步一步越過了道德的界線,做出自己平常不能接受的事,就如大天使路西法墮落成為撒旦一般。
軍隊是一種扭曲的體制,特別是當你擁有了強權,你可以肆意侮辱、傷害你的「敵人」──即使他們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。而當恨意進占了心中,甚至成為習慣,則能把人變得無法想像地恐怖。
記錄片中,一個女兵回憶自己最不堪回首的一幕:為一個巴勒斯坦死者清潔身體時,有其他女兵帶著相機路過,她沒有猶豫地就叫人為她與屍體合照,就像旅行時在景點前拍照留念般。這成為她做過的最羞恥的一件事,沒有想過這世上竟曾存在著一個這樣的自己。
而那張相片,她沒有丟掉,因為她想看清楚當時的自己,「See if I'm smiling」。
有人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,但即使如此,恨的理由通常也不難找。片中最讓我震撼的是,恨意如何可以輕易地轉變成瘋狂,讓一個正常人遠離應有的道德和理性。要恨,不難;要把恨合理化,也不難,只需找一個理由,然後它就會自然而生。其中最常用的理由,就是「我是受害者」或「我是弱者」。
吊詭的是,這世上的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,是獵物也是獵人。一戰後德國認為它被英法美等國逼迫,沒多久就反過來殺了六百萬猶太人;以色列曾被阿拉伯國家圍剿,但今天卻在欺壓著巴勒斯坦人;巴勒斯坦人確實已是弱勢到極點,但那些自殺式炸彈襲擊,傷害的往往卻是最無辜的平民。而現在,這些以色列的年輕平民又穿上軍服,成為巴勒斯坦人眼中的壓迫者。
另一部電影《立見天國》(Paradise Now)講述兩個巴勒斯坦年輕人自願成為人肉炸彈,因為認為被以色列壓迫、失去家園,在沒有槍炮子彈的情況下,只能以這種方法去反抗。但同是巴勒斯坦人的友人卻質問,這樣能嬴嗎?不,這樣只會毁滅我們的生活,然後讓對方更有理由或藉口去使我們活得更痛苦!
如果用暴力永遠羸不了,那就至少要在道德上戰勝。道德是「弱勢者」的最大優勢,用來對抗缺乏道德者的權力;而「弱勢者」的最大道德往往就是「弱勢」本身──因為被壓迫,所以行動上即使超越平常的秩序,也可以得到理解和接納。但即使如此,弱勢不能成為唯一的道德,「弱勢者」的身分也不能無限擴大。
「我是受害者」這句話,往往成為令人放棄自己道德底線的藉口。因為我是受害者,所以我要反抗;因為你比我強大,非常時期可用非常手段,所以我的反抗方式也要用上更邀進的手段;因為要激進,所以就算放棄一貫的道德也是合理的。於是一些不應出口的話竟能說出口了,一些不應做的事也能做得出來,就因為「我是受害者」。
我想起學佛的朋友教我的一句話:「憎恨會令你成為你憎恨的人。」就像那些武俠小說的老橋段:殺了殺父仇人,你也成了人家兒子的殺父仇人。報父仇有沒有道理?大概有,但之後呢?仇恨可以怎麼終結?有誰能夠得益?
想像這樣的情況:一個以色列人被一個自殺式炸彈炸死,他的家人定會悲憤莫名,將仇恨指向巴人。等這個人的孩子長大了,到巴勒斯坦服兵役,他會把他眼前的人都視作殺父仇人,恃著權力侮辱甚至傷害他們。被傷害的巴人無處還擊,於是決定成為人肉炸彈,再殺死另一個無辜的以色列平民。可想而知,雙方的每一個人在民族國家層次、家庭層次、個人層次,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;這種仇恨的循環,怎麼樣才能解開?
在東耶路撒冷,我探訪了一個民間團體,他們的工作讓我非常震撼。這個機構叫父母心聲家庭論壇(The Parents Circle Families Forum,簡稱PCFF),專門為因以巴衝突而失去親人者提供服務,例如心理輔導、互助小組等,他們的服務對像同時包括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,更進一步,他們還會安排兩邊死者的親友一同參與小組,透過溝通和理解去消弭仇恨。以色列人也好,巴勒斯坦人也好,站在眼前的雖理應是「加害者」,卻其實跟自己一樣都是個無辜的「受害者」──同是失去丈夫的妻子、失去兒子的母親。在一個「人」面前,國族之別,對錯之分,也就沒有原來那麼重要。她們之間的一個擁抱,就等於化解了無數個即將發生的悲劇。
PCFF 的成員有六百多個家庭,成立二十年以來,這些參與者由本來可能選擇成為人肉炸彈或帶著仇恨服役的士兵,變成終於看清事情的本質──真正製造悲劇的,是「衝突」本身。一旦超越了「受害者」的心魔,回復成一個有血有肉的「人」,和平的目標反而更近了。
---本文摘自《旅行在希望與苦難之間》一書,時報出版。
是獵物也是獵人|以色列 & 巴勒斯坦 大時代|馬來西亞 讓世界不再需要翁山蘇姬|緬甸 三一八國道的最後一段|西藏 |
旅行,不只看見美好。
我相信旅行包括了美好的內涵,如瞭解、珍惜、反省以至和平;
問題是,怎樣才能將這些美好的東西放大,取代浪費、自私和毀滅?
關於那些希望與苦難,關於旅者如何觀察、理解與回應。
作者簡介
林輝
香港人,畢業於香港嶺南大學(社會科學學士)及香港中文大學(社會工作碩士),曾為青年團體圓桌研究及教育協會(Roundtable Community)全職總幹事,也是時事評論人、社會運動者、註冊社工、香港多個媒體專欄作家及主持。活躍於香港公民社會,尤其以參與保衛天星碼頭、皇后碼頭、反高鐵及反政改等社會運動在香港為人認識。 2007 至2008 年間,曾獨自到雲南、西藏、尼泊爾及印度等地旅行,為時 11 個月;最後 3 個月,由西藏拉薩獨自騎單車經雲南到達泰國清邁。回港後成立團體「責任行者」,推廣責任旅遊(Responsible Travelling)──藉由觀光旅遊發展,促進當地文化維護、環境保育、弱勢團體協助等。 2012 年夏,應綠色和平之邀乘坐極地曙光號(Arctic Sunrise)前往北極,協助推廣「守護北極」(Save the Arctic)全球運動。 2012 年秋,獨自出發進行環球旅行,現為環球旅行者和旅遊作者,為香港及馬來西亞多個媒體如《經濟日報》、《明報》、《旅行家》雜誌等撰寫專欄。出發至今,已走過亞洲、歐洲、中東、中南美洲等 40 多個國家。
臉書專頁──《和我一起遊世界》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goaroundtheworldwithm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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